1854年,隆冬时节,一艘名为“欧里加”的帆船,从纽约下海,驶往中国。在这艘运货的商船上,除了船主、大副和水手,乘客只有两人。其中一位,就是大清朝历史上位从美国大学毕业的留学生——容闳。这一年,容闳刚从耶鲁大学毕业。而此刻,猛烈的海浪,冲击着商船,就要将他送往离开已是七年有余的祖国。
如果历史可以在当时容闳忐忑不安的瞬间定格,那么我们看到的将是这样一位留学生的形象:青春稚嫩的脸面上,已经蓄起了密密的胡须;因为一时无从更换中国衣服,当日回乡时,容闳依旧是一派西洋装扮。在当时,少年未娶却已蓄须,这被视为不合中国礼俗惯例的行为;而通身的洋装,在极重“华夷之辨”的年代里,更不啻“大逆不道”的恶劣行径。
无论如何,在那个西方势力向着全球强势扩张的世纪里,西装——这种来自西洋的玩意儿,紧跟在枪炮、资本与新思潮的身后来到中国,终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罢了。似乎也是一种必然,在容闳之后,西装仍然是清末留学生群体中难以抹去的标志。
洋装穿在身
1872年,在洋务运动的背景下,一批中国幼童开始留学到了美国。由于长发蓄辫、长衫马褂、瓜皮缎帽、布鞋布袜,他们常被美国人嘲笑为女孩子。因而许多幼童纷纷要求剪辫易服,并在留学生监督容闳的支持下,最终穿上了西洋装束。
19世纪末,留学海外的人日益增多。他们在国外,大都入乡随俗,西服短发。归国后也仍然穿西服、留短发。1903年8月,正值暑假,鲁迅从日本回国探亲。三弟周建人在他的回忆中详细记述了鲁迅到家时的样子:“大哥到家的那天,我正好在家里,我只看见一个外国人,从黄门熟门熟路地进来,短头发,一身旅行装束,脚穿高帮皮靴,裤脚扣紧,背着背包,拎着行李,精神饱满,生机勃勃,我仔细一看,原来是我的大哥呀。”
渐渐的,西装短发不仅成了留学归来的人的固定形象,而且即将出洋的学生也都提前这般穿着起来。1910年8月,胡适、赵元任、竺可桢等70名考取了庚款留学的青年学生,在上海作着赴美前的最后准备。赵元任这样记述当时的情形:“我们必须换穿西装,最重要一点是剪掉发辫。……我带了一顶圆顶硬毡帽和一个便帽,后来我发觉很少场合需要戴圆顶帽。”如果说,容闳的惶恐与不安皆因西装而起的话,那么,在此后很长的年岁里,由西装带给这个民族的紧张感不仅迟迟没有消退,身着西装的人反而是招致了一轮又一轮伤风败俗、数典忘祖的骂名。
19世纪70年代,清朝留美幼童剪掉辫子改穿西装,这种行为被清廷委派的留学生监督视为叛君背祖、大逆不道,作为一种极大的罪状上告朝廷。而清廷也认为这样只能培养出洋奴,不能成为忠君爱国的可用之才,以至于后来留学还未期满这些留美幼童就被清廷强制撤回。
留美幼童的遭遇代表了衣冠制度在层面的森严,那么鲁迅在日本留学一年后,回到家乡探亲时遇到的痛苦,则说明了这一传统在民间社会的强大力量。据周建人记载,鲁迅见过家人,家人倒没觉得短发有什么不好,反倒是外人得知他从国外回来,“要紧的事,便是来围观他的头发,好像看稀奇的动物,那眼神里真有说不出的味道”。次日出门时,鲁迅穿上衣衫,戴上假辫。台门里的族人或是碰到的路人,“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,发现它是假的,就一声冷笑”,更有人喊着告官去。鲁迅索性废了假辫子,重穿回西装,走在街上,“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:‘这冒失鬼’、‘假洋鬼子’”。
在中国,素来就有“华夷之辨”、“衣冠之治”的传统,作为天朝上国的人物,身着“夷人”服饰,不仅样子奇怪,而且不知羞耻。同时,在教化所及之内,它又规定着不同阶层、不同身份的各色人等的服饰,他们各自不同的服饰也是区分其尊卑上下的等级身份的标志,并借此以规范社会秩序、强化礼教约束。因此,我们揭开衣襟,里面包裹着的实则是传统的价值、思维与生活方式,以及由此所维系的硬实实的伦理与秩序,这样,衣服就不再是一件不足挂齿的的小事了。
于是,西装一出现,其伴随而来的就是东方与西方的冲突,是革新与守旧的对抗,是观念与思潮的涌动。而穿在留学生身上的几件洋装,也就代表着他们对新世界的憧憬、对新事物、新价值的接受,与此相应,也必然是对传统旧俗无言的敌意。自容闳算起,西服与中国的紧张关系,便从未停歇,旷日持久,而直到半个多世纪后,它才在中国被正式认可。
来源: 新华网综合